海德格尔向阿伦特:“你是我生命的激情”
2019-12-29 08:2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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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 Li 哲思学意

亲爱的汉娜:

这是山上一个奇异的冬天,因此,我做了一些美妙的、神清气爽的远行……

我常常希望我们心灵相犀。这里山峰的孤绝,山民们质朴的生活,与太阳、风雪和天穹等自然元素的接近,在一条深雪覆盖的宽阔斜坡上那被弃小径的天真——所有这些,让灵魂那么悠远,远离一切涣散和忧郁的存在……

当暴风雪在小木屋外怒号之时,我就忆起“我们的暴风雪”,或者我就沿着拉恩河静静地散步,或者,我梦见一个身穿雨衣的少女,她的帽子拉下来遮住那大大的、真实的眼睛,她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羞涩而拘谨,只有简短的答话——然后我的画面转换到这学期的最后一天——然后我确切地知道了,生活就是历史。

我珍惜的爱人,

你亲爱的,

马丁

Dear Hannah,

It is a marvelous winter up here, so I've had some wonderful, refreshing trips....

I often hope that you are doing as well as i am here. The solitude of the mountains, the quite life of the mountain people, the elemental nearness of sun, storm, and heavens, the simplicity of an abandoned trail on a wide and deeply snow-covered slope ----- all this keeps the soul far, far removed from all unfocused and moddy existence....

When the storm is howling outside the cabin, then I remember "our storm," or I take a quiet walk along the Lahn River, or I dream about a young girl in a raincoat, her hat pulled down over her large, quite eyes, who entered my office for the first time, shy and reserved, giving every question a short reply ---- and then I transpose the picture to the last day of the semester ---- and then I know for sure, that life is history.

I hold you dear,

Yours,

Martin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应是简单、明晰而纯粹的。惟有如此,才不辜负这场相遇。”1925年2月,在给“亲爱的阿伦特小姐”的信中,海德格尔这样写道。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位哲学大师当时内心的期待与矛盾。“Be happy,good girl”,他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确实很难抵抗,一个睿智成熟的男人,顷刻间的,柔情四溢。

他们的相遇是在1924年的德国汉堡大学。35岁的具有“天才与大师”美誉的海德格尔在课堂上侃侃而谈,这位被称为“迈斯科奇的魔术师”,长得可是又矮又黑,家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名声在外的醋坛子妻子艾尔芙莱德。那年,美丽的汉娜·阿伦特18岁,她显然对这个深不可测的精神化身,心存爱慕。用埃廷嘉的讲法就是:汉娜·阿伦特投入海德格尔怀抱一点都不令人惊讶,由于海德格尔对学生的强有力影响,这件事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而海德格尔的另一个弟子卡尔·勒维特描述得更为生动,“海德格尔的讲课技巧就那么几招:先构筑观念大厦,然后把它们一一摧毁。他向入迷的听众呈现谜语,接着又把他们无助地抛在一旁。在瞎猜了那些谜语三年之后,有个大学生还搭上了她的一生。”而这个搭上一生的大学生,就是汉娜·阿伦特。

让我们再回到两人相识的最初。事实上,写这封“亲爱的阿伦特小姐”信以后没多久,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的爱就无法阻挡,如火燃烧,但又只能在暗夜中绽放隐秘的花朵。这是份危险的爱,因为在因循守旧的马堡大学,一旦事情败露,海德格尔就有可能被革除教职。海德格尔精心安排与阿伦特的每场幽会,约会时间精确到分秒。担心被人发现,甚至用密码编来往的情书。同时为了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海德格尔让阿伦特到海德堡去学习。而阿伦特对这份让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师生恋,对离开马堡大学,视为替海德格尔做出的自我牺牲,她说,“总是如此,我所能做的惟有顺从、等待、等待,无穷无尽的等待”,但是,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对您的爱,而其他事情都算不了什么”。

后来有人针对这桩情事,在《纽约时报》上评论说,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两个重要的教训:第一,对天才的盲目崇拜是危险的;第二,无论多么伟大包容的爱情,从客观的角度看来,都是十分愚蠢的。

我们不妨假设,阿伦特没有遇上海德格尔,她会不会成为20世纪最有原创性、最伟大的政治思想家之一?甚至,此后,她的名动欧洲的作品《极权主义的起源》以及《人类的境况》,从内容及思想上看,实际上都脱离了海德格尔哲学的影响,走上了一条完全独立的道路,那么,海德格尔在她的人生中,是不是可以说,可有可无?

让我们想起尼采的《稣鲁支语录》里的教诲:假如一个人只配做学生,那他肯定对不起老师。从这一个角度而言,作为海德格尔最有才华、最有成就的弟子,汉娜·阿伦特的思想受惠于海德格尔,而又独立于海德格尔,1960年,给她带来极大声誉的《人类的境况》德文版出版时,阿伦特写给海德格尔:“没有我在年轻时从你那里学到的东西,这本著作是不可能出现的。它是直接从马堡最初的那些日子而来的,从一切方面看,几乎一切都幸亏有你。”作为弟子,阿伦特的这番表白,是对老师的最好的赞誉。

那么,抛开纷纷扰扰的说法,我们不妨认为,阿伦特与海德格尔,这其实是场彼此成全的爱。

想想看,在你最青春的时候,你有幸聆听一个哲学大师的哲学思想,你看到的是一个拥有心澄神明,伟大而孤独的灵魂的男人,他的深邃思想直接追问人类的生存状态,他带你进入一个广阔无边的神秘地点,那一刻,眼前的男人足以让你迷恋。我在这里用了“迷恋”一词,只因为想起康德,阿伦特来自哥尼斯堡,这也是康德的家乡,同乡康德说,爱一个人也许还能够同时保持正常的视觉,但迷恋一个人却不可避免地对所爱的人的缺点视若无睹。忽视作为情人的海德格尔的冷漠自私等弱点,能够承受长时间的痛苦的等待与煎熬,阿伦特无疑是,迷恋上了这个男人。

这世上,不是每个智慧美丽的女人,都能激发大师的灵感与激情。很多年后,海德格尔向阿伦特承认,如果没有她,他不可能写出《存在与时间》这部传世之作来。“你是我生命的激情”,他这样对她说。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如果不涉及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哲学,这桩爱情故事还有什么意思?如同这世上那么多痴情女子的爱情,她们为男人倾注一生的爱,但如今,她们湮灭在无尽的荒芜中,徒留一些叹息与感伤,如此而已。

当然,如同大多数我们知道的爱情,这场延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无可避免,亦是分分合合。阿伦特与海德格尔最长的一次情感的决裂期为17年。那是在1933年,海德格尔公开投靠了纳粹。在此之前,当海德格尔将担任弗莱堡大学的副教授,处于事业巅峰的海德格尔担心与阿伦特的爱会影响自己,要求和阿伦特结束这段感情。1950年,阿伦特重返德国,当他们再次相见时,忘却时光的流逝岁月的裂痕,两人前嫌尽释。有一份爱是可以重来的,尽管海德格尔年逾六十,两鬓斑白,尽管他谈话间不停地解释自己怎样卷入政治,并称之为“鬼迷心窍”,抱怨人们对他的谴责,而阿伦特其时已著作等身声名在外,作为一名具有国际声望的犹太知识分子,作为极权主义的主要批评家,对于这个她爱过的男人,对他们17年后的重逢,她仍然如此欣喜地评论这次见面,她告诉海德格尔:“我的一生,得到了证明。”此后,阿伦特致力于海德格尔著作在美国的出版,在海德格尔受到指责之际,她为他辩护、洗刷,四处宣传他的作品,甚至谴责他的妻子影响了他的创作。一切,都只为,爱情依然在延续,尽管欲望早已退场,而灵魂正在登场。

我们知道,在生活中,爱情并不是必需。但它一旦灵魂附体,便可以超越所有。阿伦特何其有幸,尽管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尽管曾经四处流亡,甚至呆过集中营,但多年来,陪在她身边的,是深爱她的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亨利希·布吕歇尔,这个男人给了阿伦特最大的宽容与独立的思想。在她的远方,还有个她思念的男人。尽管后来阿伦特与海德格尔已经很少见面,但正如阿伦特告诉海德格尔的,“我失掉了你的爱,就失去了真正的生活。”这场爱情,不是阿伦特的独舞,她有世人为之瞩目的哲学成就,与这个男人分不开。这桩情事,成为哲学史上的一曲圆舞。

或许,女性的特质,是容易将爱情信仰化。在她最芬芳的岁月,若是遇上一个以他的智慧引领让她为之爱慕的男人,她一生的轨迹,早已写定。

文 | 那海

本文原标题《阿伦特:我的一生得到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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