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内尔·特里林 | 诚与真
2022-05-22 07: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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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大公共传播 

本文节选自:《诚与真》

作者:莱昂内尔·特里林

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

《诚与真》是特里林1970年在担任哈佛大学诺顿诗歌教授时的演讲集,主要围绕历史中的自我之真诚与真实问题展开,某种程度上浓缩了他此前对诸多作家及文学文化现象的研究与思考。由于涉及众多的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又包容了黑格尔、弗洛伊德有关精神的自我实现及潜意识理论,这部演讲集的思辨色彩很浓。他认为,对真诚和忠于自我的不懈追求在道德生活中占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地位;但是,在进一步的变化中,这种地位却被强劲的现代真实观念所篡夺。在整个西方文学和思想领域中比比皆是的例子都暗示着“诚”与“真”这两种观念所引起的矛盾和反讽。

不时地,我们能够看到,道德生活处在自我修正的过程之中,它或许对先前强调的这个或那个要素予以轻视,或许发明或增加某个新的要素,某个迄今尚未被视为基本美德的行为方式或情感方式。

面对这种新的情况,人们在接受时常常带着一定程度的嘲讽或抵触情绪。当然,近来所有人都养成了这样的看法,即道德生活是变动不居的,我们所谓的价值是是时移代易的。大家甚至无需费力就能够相信,这样的变化并不总是渐进的过程,有时也会相当突然。我们对文学的现代思考也包括慨然接受道德生活之变化的态度,促使我们去质疑,我们一般能够深切而敏锐地认识到,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的道德假定是不同的,以至于我们很难相信还存在什么基本的人性。但大家又都知道,某些时候这些不同是无关紧要的活着基本上就不存在,对此文学可以证明。我们阅读《伊利亚特》或索福克勒斯、莎士比亚的剧本,它们与我们的心灵非常贴近,完全击垮了我们经由教育而养成的关于道德生活的认识,或使我们将这种认识暂时悬置起来,毕竟我们的认识受特定文化的局限。这些作品促使我们相信,人性从不变化,道德生活是一元的,它的术语是长期的,只有迂阔冒失的学究才想另立新说。

不过,根据对这个问题的另外一种看法,判断就会完全相反。我们发现,我们会急切地关注将一个时代的道德与另一个时代的道德区别开来的那些假定、思想和行为的所有细节。我们觉得,对道德特征诸差别的敏感与洞悉才是对待文学所应有的最基本态度。

以上所描绘的左右摇摆的矛盾态度正是我本人现在的心态。我有些举棋不定,我是想指出,在历史发展的某个时刻,欧洲的道德生活为自身增加了一个新的要素。可这样说真的能行吗?这种说法有意义吗?或者这种价值想必跟说话、打手势一样历史悠久?

但我打消了这种疑虑,因为我想我们不能不考虑一个人的文化环境就把这个词用到他身上。例如,我们不能说先祖亚伯拉罕是一个真诚的人,这种说法必定只能让人感到滑稽。我们也无法讨论阿喀琉斯或贝奥武甫的真诚:他们既不具有真诚也不缺乏真诚。但如果我们问,少年维特是否真的像他所说的那么真诚,或者达什伍德两姐妹——埃莉诺、玛丽安——在简·奥斯汀眼里哪个更真诚,我们就能很有把握地期待对问题的正反两面会有明确的回答。

《哈姆雷特》中有一个独特而动人的场景:波洛涅斯催促儿子雷欧提斯动身去巴黎,并对他谆谆告诫,可雷欧提斯却心不在焉,完全当做了耳边风。这个老人的格言警句一个比一个古板乏味,读者把这些话dang zuo shi对一个年老而又小气的人物的性格写照。但接着我们吃惊地听到这样的句子:

尤其要紧的,你必须对你自己忠实

正像有了白昼才有黑夜一样,

对自己忠实,才不会对别人欺诈。

对于波洛涅斯在其告诫快结束时所说的这段话,我们自然会努力寻求另外一番理解,以求跟我们对他的蔑视相一致:“如果你始终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如果你谋求的是自己的利益,你就不会误导你的同伴,他们就不会指望你对他们的利益表示忠诚,这样,当你不可避免地让他们的期望落空时,你就不会激怒他们。”

然而波洛涅斯的话却不能被这样理解。我们想使这句话跟我们对波洛涅斯一贯以来的总体评价相一致,可是掷地有声的句子、清晰明确的道德情怀让我们却步。它让我们相信,在这一刻,波洛涅斯实现了自我超越,他在这一刻是仁厚而诚恳的。他认为真诚是美德的基本条件,他了解怎样能够达到真诚。

每个读者在理解《哈姆雷特》时都会认识到,真诚的主题渗透了整个剧本。很显然,哈姆雷特第一次深情的独白就宣告了他的真诚,说他不知道什么“好像”。是的,他关于父亲之死所公开表示的感情和他的实际感受是不一致的,但这不是他母亲所认为的那样,尽管他也情愿是那样——他的感受远远超过他的告白,他有无法表现出来的心事。伶人一幕运用了一些艺术手段,这些手段保证了感受与告白的一致性,后来哈姆雷特站在奥菲利娅的墓前时,他不适宜地援引了这种戏剧的一致性,在表达悲伤方面超过了雷欧提斯:“嘿,你会吹,我就不会吹吗?”还有霍拉旭,哈姆雷特视他为知音,正如哈姆雷特所说,这个朋友不是感情的努力,斯多葛式的冷漠让霍拉旭成为我们所感到的那样,他是一个始终如一的灵魂,是一个绝对的真诚的典范。

与我所提到的相比,这个剧本有更多的要素能够让我们想到真诚。但在所有这些要素中,波洛涅斯的那三行台词是最具吸引力的,这或许是因为它那种绝对的感染力。“对你自己忠实”,这句话萦绕在我们的耳际,它包含怎样的承诺啊!我们每个人都听命于他,而若遵守这个命令,我们想,许多困难与疑问都会得到解决。我和我自己之间怎样才叫和谐一致?有两个食物比它们更相般配的吗?谁不想忠实于他自己呢?忠实,也就是说忠诚,就是始终如一不动摇;忠实,也就是说诚实,就是面对自身不应该有什么借口托词。忠实就像木匠、瓦匠所说的那样,中规中矩。但这是不容易做到的。狄更斯在一生的巅峰时刻曾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为什么……当我情绪低落时,一种感觉总会涌上我的心头,就好像我错过了生命中的某种幸福,好像我未能结识一个朋友和同伴。”我们知道那得不到的朋友和同伴是谁。我们理解马修·阿诺德,要发现一个人的自我,到达它,忠实于它,是多么的困难:

表面清浅轻柔,

我们说我们感觉到了,

水流光亮,我们以为我们感觉到了

可在它的下面,涌动着无声的流,强劲幽深,

这才是我们感觉到的干流。

阿诺德的这番智慧之语,揭示了探明一个人的自我的艰难甚至是不可能。直到差不多三十年后,弗洛伊德才开始筚路蓝缕式的学科草创工作,以研究、发现它的藏身之所。但我们至今不仅依旧对所要忠实的自我之所在感到困惑,也对我们所找寻的究竟是什么感到茫然。席勒说:“人们也许会说,任何一个人,就其禀赋和使命而言,自身就带有一个人的理想,这是人的范型,他一生的使命就是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始终符合这统一不变的理想。”人的范型,是否就是一个人的自我?毫无疑问,这也是马修·阿诺德所说的“完美的自我”,但这是我的自我吗?难道它不是普遍人类的“完美的自我”而非单个人的自我?如何不管怎么说它都是可以被称为是我的,如果因为它是人类的“完美的自我”,所以必定是我的“完美的自我”,那么当然正因如此就恰好说明,他不是(如济慈所说)我唯一的自我:我知道,它与另外一个自我共存,而那个自我从公共道德来说并不怎么好,但正因为该受谴责,所以它就更可以被看做是个人的自我了。因此霍桑这样想:“诚实吧!诚实吧!诚实吧!纵使不把你的最坏之点坦诚地显示给世界,也要表示出某些迹象,借此可以使人推想到你的最坏之点!”

如果真诚是通过忠实于一个人的自我来避免对人狡诈,我们就会发现,不经过最艰苦的努力,人是无法到达这种存在状态的。但在历史的某个时刻,某些人或某些阶级把付出这种努力看做是道德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真诚这项事业所具有的价值也就成了过去差不多四百年里西方文化的显著特征,甚至是决定性的特征。

本文为北大公共传播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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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许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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