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如何被书写的?
2020-02-05 08: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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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民说iHuman-头条号

一九四八年四月九号的“波哥大事件”发生在哥伦比亚,然而大部分的历史叙述讲起这件事,都一定会谈卡斯特罗,甚至从卡斯特罗谈起。卡斯特罗不是哥伦比亚人, 他是一个古巴学生,跑到波哥大来参加拉丁美洲学生大会。

这件事情表明 :“拉丁美洲”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拥有远超过地理意义的丰富内涵的文化单位。古巴人会跑到哥伦比亚去参与革命,因为对他们而言,“拉丁美洲”具有一种超越个别国家的统一性,来自殖民历史与语言的统一性。拉丁美洲除巴西使用葡萄牙语外,其他地方都属西班牙语区,而且葡萄牙语跟西班牙语之间也有许多类似之处,很容易沟通。共通的语言使得拉丁美洲知识分子可以彼此了解,进而互相帮助,建立认同。

不过拉丁美洲在文化统一性的基础上,同时有着严重分裂的政治局面。例如哥伦比亚是在一八一九年独立的, 其历史大概从一八一〇年开始,就是一连串仿佛怎么也打不完的战争。先是反抗殖民者的战争,好不容易打完了, 赢得独立,紧接着就开始内战。甚至反抗殖民者的战争还没打赢,一边在和殖民者抗争,一边被殖民者之间就已经分裂,彼此敌对内战了。

延续超过一百年的内战中,有各式各样势力的变动、流窜,有合纵连横,有欺瞒背叛。在大部分时间里,谁跟谁是敌人,谁跟谁是同志,都是暧昧混沌的,以至于传统线性的历史整理——哪一年什么战役谁输谁赢、谁掌握了什么地区、谁又失去了什么权力——几乎不可能。

曾经试图整理哥伦比亚历史的人,会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运用的“魔幻写实”手法,产生不同的体会。没有其他方法去讲述内战到底是怎么打的。现实 / 写实的、历史叙述式的条理在此瓦解,不再是我们可以依赖的知识形式。任何的整理都必然会偏离真相中的荒谬混乱。

《百年孤独》书中的主角布恩迪亚上校,其原型来自哥伦比亚历史上的一位真实人物——乌里韦·乌里韦将军。在小说开场的时间点上,真实的乌里韦·乌里韦将军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已经经历了四十场内战。不是四十场战役, 而是一次又一次,各种不同势力换来换去,一下这个打那个,一下换成那个打这个,停了又打,打了又停,经历了四十次。你可以想见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国家,尤其对于战争会产生何等虚无、空洞及厌恶的感受。不只哥伦比亚如此,整个拉丁美洲都如此。各式各样的利益、各式各样的合纵连横,随时都可能爆发新的战争。

而且不只哥伦比亚,大部分拉丁美洲社会都保留了强烈的家族传统,你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爸爸,都是极其重要的事。中文世界里我们一般用“马尔克斯”当作这位伟大小说家的名字,但事实上,在他自己的语言文化中, 他的姓不是“马尔克斯”,而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姓带着清楚的系谱意义,表明了他是谁的儿子,每个人都将家族系谱附在自己的名字上。

具备强大家族传统的社会打起内战来,就会无可避免地形成家族与家族间的对抗。然而,家族网络盘根错节, 追究下去,没有哪两个家族是真正没连结的,到后来一定出现亲戚打亲戚的情况。表兄弟和叔叔伯伯打仗,使得战争中更增添了亲族的恩怨与混乱,这构成了拉丁美洲近代史另一项特殊的共同记忆。

因为有共同语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成了整个拉丁美洲的文化出版中心。不同国籍的作家,如智利的聂鲁达、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等, 他们的书都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这部分的拉丁美洲有着跨越国界的整全性,但分开看,这些人的祖国,没有一个内部是团结的,都被各种势力、各种利益切割得零零碎碎,表现了国界内的分裂面貌。

这些人的祖国都出现过独裁者。独裁者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拉丁美洲有那么多独裁者?为什么拉丁美洲的独裁者,前面一个被推翻了,很快后面就会再出现第二个?其中最重要的历史原因——我们不容易感受,却应该努力去理解——就是人民对于内战的厌烦。

让我们简单想象一下,两股势力打仗,长期打,打了十五年,正因为打了那么久,就很难停止不打了。谁也消灭不了谁,而且彼此都很了解对方,双方僵持着,你稍微动一下,我就条件反射地打你一巴掌,然后你就也条件反射地回我一巴掌,成了习惯,成了固定模式,止息不了。怎么办?这两股势力本身也都受不了了,就彼此妥协。这时必须找一个双方都能信任接受的人,作为仲裁者,作为中介保证。这个人保证双方信守划定的界线,你不会偷袭, 我也不会拉你们的人倒戈。

独裁者就是从仲裁的角色衍生出来的。许多拉丁美洲的独裁者,源自仲裁的权力不断扩张。仲裁者发现——进而说服了两边疲于战争的人民——保有和平最好的方式, 是让国家只有一股绝对独大的势力,那样就不需要、不会打仗了。独裁者的绝对权力,来自与人民的“魔鬼交易”,

人民交出自由,换取秩序与和平。独裁者有在那个社会历史背景下存在的道理,无止境的混乱内战使得这么多人渴望和平、休息,愿意为了和平,奉献自由,放弃自由。

加西亚·马尔克斯出身于加勒比海地区。“香蕉大屠杀”事件后,当盖坦去进行调查,他遇到的一位重要调查对象,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祖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外祖父的关系,远比我们一般能想象的亲密得多。

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头就讲了,他第一次见到妈妈,是三岁时,三岁才认识自己的妈妈。那他又在什么时候认识他爸爸呢?那是七岁零九个月,他生命中第一次见到爸爸。

加西亚·马尔克斯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他的外祖父是经历长期内战后退下来的老兵, 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属于政府军,为政府军打了很多年的仗。他见识经历过太多的战争,以至于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用战争与死亡来看待、标记自己的生命。讲到自己,他会说 :十二岁,有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十九岁时,又有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二十岁零三个月,第一次看到谁在他身边死掉 ;二十五岁零两个月时,在一场战役中周围的人都战死了,只留他一个人如何不可思议地幸存下来。对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祖父这种人来说,标记时间、标记生命最重要的尺度,就是战争,就是死亡。

那么生命中没有了战争,会变成怎样?就变成了时间的停滞、无穷无尽的等待。当年他们在为政府打仗时,得到过来自政府的许诺——等他们退役后,会提供他们丰厚的退休金。那就是他们等待的对象。外祖父的老房子加上庄园,脱手卖了七千哥币,后来他们拿这笔钱搬到附近的大城,盖了一栋房子。加西亚·马尔克斯被哥伦比亚第二大报《观察家报》派去巴黎时,他一个月的薪水是五百块钱。而政府承诺要给他外祖父的退休金,是一万九千块钱。这样我们可以具体理解这是笔大钱。政府以这笔大钱为承诺,笼络他们卖命,但也正因为承诺的数额庞大,所以政府根本付不出来,甚至根本没打算付。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作之一,是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小说里的退役上校每个星期都去问 :有没有信来?他所等的,就是通知他去领退休金的信。我们可以这样说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祖父,他的生命明确分为两种时间,前一种是以各式各样的战争与死亡为标记的, 后一种则是近乎停滞,被关锁在对退休金的漫长等待中。

有意思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祖母,有着和外祖父完全不一样的时间感。小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住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大房子里,同所有的小男孩一样,他很好动,爱乱跑,外祖母管他,叫他乖乖待在一个地方,他怎么可能听话?于是外祖母就会说 :“你现在坐在这里不要动,千万不可以去那边,你如果去那边的话,会吵到你姨婆。”要不然就说 :“你不能去那边,去那边会吵到你的大表哥。”这些人是谁?他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外祖母不让他乱跑,理由是 :活人不可以扰动死人。对外祖母来说, 屋子里不只有活人,还有更多幽灵。

如果小加西亚·马尔克斯跌了一跤,外祖母就会说 :“你看,不乖又被姨婆推了一把了吧?刚刚有没有看到姨婆啊?啊?我好像看到了。”走在街上,外祖母会指着空荡荡的街道对他说 :“这条街你不能够乱跑,因为街上太拥挤 了,你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碰到哪个死掉的人,跟人家走到 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因为这样,原本顽皮的加西亚·马尔 克斯变乖了,哪里都不敢乱去。

我们无法追究,这到底是外祖母带小孩的一种策略, 还是她真的相信、真的感觉到那些幽灵?大概两种成分都有吧。不论原因是什么,这样的环境在一个小孩,尤其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心中,留下深刻、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活在一个充满幽灵的空间里,而且那些幽灵可不是恐怖片里的贞子,他们是有身份的,都是和他有关系的人,都是死掉了的亲人。那是空间中曾经活过的人的延续,不是莫名其妙外来的鬼。这是阿公的阿公,那是舅婆或阿公, 都是和他有具体明确关系的。

这样的环境,背后必定有连带的信念——人不会真正死掉,或者说,人不会真正消失。人死了,不过是换成另外一种存在,而且随时可能会被唤醒,会被吵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小时候,就因而产生困惑。被某个姨婆推了一把跌倒了,他忍不住想 :这个已经死了的姨婆,她变成了幽灵,那这个幽灵还会不会再死掉?如果幽灵死了,死掉的幽灵又会变成什么?死掉的幽灵会变成二度幽灵吗?那二度幽灵还会不会再死掉?

《百年孤独》就是建立在两种异质交错的时间意识上。一种是外祖父的时间,以死亡与永远等不到的东西标记出来的线性时间 ;另一种则是外祖母的时间,一种奇特幽灵存在的轮回。死掉的人变成了幽灵,幽灵再死掉,变成另外一度的幽灵,再死掉的幽灵变成……当你不相信人真的会死掉,你也就不可能相信幽灵会消失,对不对?人死了都还在,那幽灵为什么要消失,凭什么幽灵会消失?所以它就变成一种永恒存在,但是既然永恒存在而死亡又必然卡在那里,于是就只能是循环的存在形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里,不断试探着这两种时间彼此的关系。

哥伦比亚的历史,以外祖父的记忆定位下来,那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一场战争带领到下一场战争,而一旦不打仗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等待。等待使得时间不循环,要等的东西没有来,就只能一直等下去。等待必须依恃会向前流动的时间,但等不到要等的,真实存在的感觉却又是停滞不动的。人在停滞中逐渐地变老、衰颓。

这本经典小说书名叫作《百年孤独》,一百年的长时间跨度,当然牵涉到历史。小说也真的碰触处理了哥伦比亚一个世纪间发生的事,不过这绝对不是一部单纯的历史小说。除“百年”之外,小说还要写且更要写“孤独”。小说中表达“孤独”主题时最常用的手法,就是铺陈一种循环的时间感。事情一再地重现,换一个面貌再来一次,又来一次,不断循环,不断绕回原点。

每一件事情的叙述,几乎都是以布恩迪亚上校回想面对行刑队的情景为开端的。小说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行刑队,面对死亡的临界,到后来好像连那个临界划分, 都在反复中变得模糊了,他活着,但同时他也死过很多很多次。

原本现实存在中绝对不可能重复的事——死亡,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死过一次就是完全、绝对地死了——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里面,却会一再重现,重新经验。而且不只是布恩迪亚上校,《百年孤独》里面有好多死了不止一次的角色。

如果加上《百年孤独》以外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其他小说,那么反复死亡的现象就更多了。例如他最早的短篇小说就写过没有办法死透的人。肉体已经死了,精神却不肯死,所以他很清楚感觉到自己被活埋,活埋也不会让他死掉,因为他原本就死了啊。接着他又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腐败,被身体腐败的气味弄得受不了,想要逃走,但逃不掉,都已经下葬的人能逃到哪里去。

后来在《枯枝败叶》里又有死了但是不能下葬的人, 没办法将这个死人下葬,给周遭的活人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困扰。读过这部小说的一位朋友,就劝加西亚·马尔克斯去读古希腊的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名作《安提戈涅》。那部戏的主轴就是安提戈涅决定违背禁令去为亲生兄弟收尸安葬。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接触古希腊悲剧的重要契机。

内容来自今日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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