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学士九百年
2024-05-09 07:5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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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张五常 人文经济学堂

学士九百年(二之一)

张五常

2001年2月15日

朋友,我要发一点牢骚。我们这个高举先人的民族,是阿Q 也好,是一般的炎黄子孙也好,永远都在谈什么孝义,什么光宗耀祖,但拆穿了西洋镜,我们得个「讲」字,对先人没有感激之情。

先说我们认为是无情无义的西洋鬼子吧。一九九一是莫扎特谢世二百週年。西洋鬼子做了些什么?什么莫扎特的音乐全集,什么纪念音乐、歌剧大会,什么追悼鸿文与书籍,应有尽有,目不暇给,你不可能全部欣赏或买下来。是的,一九九一年时,你不可能在欧美任何地区某一天的某一个小时内,在收音机上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

今年是二○○一,是苏东坡(一○叁六——一一○一)谢世九百週年。我们做了些什么?个多月前,我就知道二○○一是苏学士的大日子。我持笔不发,看看炎黄子孙的感激之情。等呀等,等得不耐烦,就忍无可忍地自己动笔了。中国的文化起于苏学士之前,继于苏学士之后,但立竿见影,主要是苏东坡。我们是因为曾经有苏学士的存在而可以在西洋鬼子面前高视阔步的。

苏学士是一个怎样的人?让我告诉你吧。论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论赋,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论词,世称「苏、辛」。论诗,世称「苏、黄」。论书法,他是宋四家之一。论画,视旁人如无物的米芾说他画的竹石「运思清拔」。这样的天才数千年一见,只有上帝才能解释了。

且让我从一首苏学士的六言诗说起吧。北宋画罗汉渡江的大画师李龙眠,精于绘人物。他是苏东坡的好朋友,替苏子画了一幅画像,留在镇江的金山寺内。苏子谪居海南岛后北归,途经镇江,见到李龙眠替自己画的造像,即席题诗云: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两个月后,苏子在常州病逝了,年六十六。

我要说的,是古往今来没有谁可以写得出这样的诗,更何况是即兴之作。

好一句「黄州惠州儋州」!儋州指儋耳,是海南岛。苏子因为不畏权势,但求生命过瘾精彩,被贬叁次,谪居于黄州、惠州、儋州。后者是因为朝廷见他的名字是苏子瞻,就把他贬到儋州去。有那样溷帐的朝廷,我们竟然还有一个苏东坡,可算是天意了。

回头说苏学士的那首六言诗,以被贬叁次来作自己平生功业的总结,本来是悲不堪言的,但那六个字那样潇洒,那样澹然处之,而又不渲不染,好像是自嘲,但却盖不旷达、幽默。我第一次读时在大笑中流下泪来。

中国歷史上,没有一个学者或诗人在生时能有苏子那样大声望的。那是九百年前,是「雁来音讯无凭」的时代,一个还在生的文人,怎可以变得那样大名呢?事实上,因为妒忌他的才华而说他坏话的人甚多:「吾生平遭口语无数……今谤我者或云死,或云仙。」另一方面,因为怕朝廷留难,他好些文章是偷偷地写的。今天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的苏子手书的《前赤壁赋》真迹,可见如下后语:「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赋》,笔倦未能写,当俟后信。轼白。」

这样偷偷摸摸,妒忌小人当道,被贬叁次,最后一次儋州叁年,算是被放逐于荒岛上,但还能在生时名满天下,是一个不容易相信的现象了。我唯一解释,是苏东坡这个人非常可爱。他豪放、旷达、潇洒、幽默、过瘾、仁慈、正直、极富感情。那是说,所有我们欣赏、喜爱的人的品性,都集中在苏东坡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豪放地写「大江东去」的人,潇洒地「把酒问青天」,旷达地「一蓑烟雨任平生」,其感情深于大家所知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因为爱妾朝云曾在唱他作的《蝶恋花》时下泪,朝云死后,学士终生不复唱此词。在海南岛行歌田野,他「负一药囊,遇有疾者,辄为发药,便疏方示之」。也是在海南,学士曾尽倾所有金资,购一新居所。刚搬进去,晚上在路旁听某户有妇人哭声甚哀,问其故,知妇人的儿子将房子卖掉,而这房子正是学士刚刚购买的新居!他于是立刻把屋契烧掉,「不责一钱,复返旧寓。」

在苏东坡平生数之不尽的轶事中,我最欣赏的是《南歌子》的故事。在杭州时,东坡的朋友大通禅师是一位以圣洁知名的和尚。据说要单独见他须先行沐浴,而女人更不能进他的房间。东坡要跟这老和尚搞笑一下,竟然带了一个歌女进寺拜访。大通一见就愠然于色!东坡于是说,若老和尚能借木鱼给歌女一用,他可以写一首《南歌子》词让歌女唱给老和尚听。一挥而就,歌女敲着木鱼唱出来: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叁五少年时。

大通禅师听得笑逐颜开,后世传为佳话。

我的已故知交舒巷城,生时像我一样,是个苏东坡迷。大家谈起苏东坡,总要说到他那过瘾可爱的品性。舒巷城是个才子,虽然远不及苏子,但却远胜于我。读到《南歌子》的故事,舒巷城说他曾经想像苏子黄昏时在山间迷失了路,向寺门投宿,遇到另一个正经和尚。巷城于是忍不住也写了一首《南歌子》来和苏子的,同样过瘾:

谁及苏公放,食斋讲异经。大师无奈忍吞声:为甚此人风貌远驰名?

借宿还幽默,哈哈唱不停。山僧无计暗心惊:但愿霎时天亮客登程!

这是要真的明白苏子,衷心的爱,才能写出来的。

(二之一)

学士九百年(二之二)

张五常

2001年2月22日

九百多年来,评论苏东坡的人不计其数,而绝大部分都用上无以复加的赞美形容词。事实上,苏子二十二岁时,比他年长叁十岁的欧阳修接见了他之后,说:「此人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欧阳修当然是个「识货」之人,但见到一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倾谈一下,怎可以就说这青年将来一定「独步天下」?我想,欧阳大师必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不是他说的苏小子「善读书,善用书」那样简单。这感受是些什么呢?

说苏学士的文字豪放,那是当然的,但文字豪放的人多的是。说学士的文字有创意,有文采,也是当然,但有哪一位在文字上可见经传的没有这些质量呢?幽默吗?不容易成名。

我认为苏学士的文字能独步天下,主要是一个原因:可爱。这是一个化境,是很难达到的。豪放、创意、文采、幽默,都不一定可爱。可爱的的文字要有其它三个因素:流、旷、真。这三个因素可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样简单,而古往今来,能够达到三者合并的境界似乎只有苏东坡一个人。

「流」不是指流畅或通顺,而是文字使人有自然地「流」出来的感受。学士的名言:「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不多写文章的人不容易体会这种「流」的困难。我自己久不久有几句文字是不经意地「流」出来的,其感受很特别,但我不能整篇文章这样写出来。

苏子在黄州时为赤壁所写的一词二赋,说是家喻户晓、有口皆碑是低贬了。除苏子外,没有谁可以写得出那样的文字。「行云流水」不是说很容易地写出来。我知道苏子是花了很大的心血才写成一词二赋的,但我们读来就有是「流」出来的感受。这是很特别的天赋了。

「旷」是指旷达。这是天生的个性了。你说中国历史上有哪一个文人真的算得上是旷达的?以隐逸知名的陶渊明来说吧。他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就觉得他有点心有不甘。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算是旷达了吧。但过不了几句他又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旷达之有?简直是前言不对后语。

还是看苏学士的《定风波》吧: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才是毫无污染的旷达。这首《定风波》令人读来海阔天空,其舒畅的感受难以形容。

「真」是说纯真,这是感情流露的重点了。也是十分困难的事,可能也是天生使然。纯真的感情表达要完全不做作,没有俗气,也要扣人心弦。我很同意元好问对苏学士的词评:「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情之所至,应该是不知有文字的。

世人皆爱举学士的悼亡妻词《江城子》为感情表达的代表作,但这里我还是选《永遇乐》其中几句: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朋友,多读几遍,你就不知有文字。纯真的感情表达,是应该达到这个境界的。

我不是搞文学的,以学院的规范来说,是个门外汉。只是数十年来,睡前我喜欢躺在床上拿着古书欣赏一下,自我陶醉一番。学士谢世九百周年,专家们应该群起而出,尽诉他们的心中话。我自己是忍不住而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也要写几千字。不是因为我懂文学,而是这么多年来为了欣赏享受,我对苏子深深地有感激之情。追思既不用专家,也不要有见地。

这些年来,在国内旅游凡遇上苏子的遗迹,我必定拜访,流连一下,发点遐思。离开香港两个小时车程的惠州,有一个重要的苏子遗迹。苏子被贬惠州谪居大约叁年,今天在他曾经亲自修葺的西湖旁的小丘上,有苏东坡纪念馆。重要的是那里有王朝云的墓。

朝云是苏子的爱妾,年纪相差二十六岁,白髮红颜,苏子正室谢世后,朝云就日夕陪伴他。这段中国文化历史上有名的恋情,终于朝云的早逝。她死时三十二岁。

秦少游形容朝云「美如春园,眼如晨曦」。所有其它说到朝云的文字——包括苏子自己的——都说得她是仙女下凡:聪明活泼,灵气涌现,是苏东坡的知心人。朝云死后,苏子以梅花为喻写了这样的悼词(调寄《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十多年来我到过惠州四次,每次都到那裡的苏东坡纪念馆及朝云的墓流连一下。该馆太不成话,内裡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关于苏子的文字,也没有什么东坡全集之类出售。有的只是一两个写挥春水平的人在卖书法。最后一次到那裡时,我就大发脾气。他们竟然在朝云墓及六如亭之前,建一泳池,有高台跳水板,其溷帐思维可与北宋的朝廷相提并论。

苏子已矣,是九百周年啊!要是西洋鬼子今天能找到不知所终的莫扎特墓地,你认为他们会怎样做?我衷心希望惠州的主事人,或某富有人家,能明白要是我们没有苏学士,生命总要失去了一些光彩,于是慷慨地、有意思地把苏子在惠州的遗迹,以学士当年的品味大事修葺一番。

(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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